《無差別日常》:日常的永劫回歸


2016.04.10 @台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台南人劇團


台南人劇團第三年策畫的「春天戲水」,由廖若涵導演的《無差別日常》揭露眾人皆寧願假裝不知道的日常風景——生活會毫無預警的脫軌、失控,而變故總是突如其來。日復一日的規律假象之下,日常總是作為異常的溫床。

宣傳雖強調「暴力」,毋寧說本戲是探討都市中關於人的異化,這是廖若涵一系列劇場作品中的共同點;她有意識地發展自己的導演手法,甚至導演風格,成為一望即知的品牌,所以看廖若涵的戲時很難不去聯想之前的作品和不斷在劇場裡進行實驗的過程。從《行車紀錄》開始將演員視作功能化的歌隊讓人物流轉,到《游泳池(沒水)》裡演員的肢體作為表達情緒與空間狀態的使用手法,在《安平小鎮》中人聲作為音效使用的嘗試,乃至《阿拉伯之夜》舞台與燈光已成為無法忽視的存在。這些導演手法在《無差別日常》的劇場呈現上皆無遺漏,觀眾依稀能看見舊作的影子;導演甚至進一步嘗試新的可能:錄像作為平行於劇場文本與之呼應的媒體,不改編外國文本而是直接與本地劇作家合作。

除了與劇作家趙啟運合作外,少不了的當然還有一群與廖若涵共事已久的演員們,呂明堯、李劭婕、林曉涵、劉哲維都是《游泳池(沒水)》原班人馬,在此劇中集體創作出都市中人的處境。經由演員們大量獨白與肢體大量運動建立各式各樣的人物:計程車司機、玩偶女孩、停車場管理員、家庭主婦、高中學生、OL、股市交易員、外籍配偶、老婆婆、街友......,九十分鐘的戲裡人物現身,觀眾聽他們娓娓道來人生何以至此。興許是集體創作的緣故,眾多片段的集合使得人物破碎且轉瞬即逝,只剩隱隱約約暗示其關聯。即便四位演員們的演出都在極快的時間內發展完成,卻因為敘事的碎片化以至無法深入,一幕內感受到的人物掙扎與痛苦,很快地隨著劇情跳入下一個日常而失去,如此週而復始。

此戲不斷傳達日常是毫無預期的災難,每個故事片段只是巨大結構中的單個微小迴路,家庭主婦機械般殺魚的動作,學生深陷背單字與人際關係的地獄,上班成為無聊的不斷重複和壓力的不斷累積,直到有一天所有人都短路為止。暴力能作為日常行為普遍性與多樣性的前提,是承認所有人都有短路的可能性;劇中設計每一種異常總有隱微故事在背後,我相信這是創作者們不承認真有無可理解的邪惡(猶如庫伯力克的發條橘子)。從監視器望進車廂內持刀者的眼底,是戰戰兢兢,是猶豫,是可恨的可憐;又或者是被父權社會宰制的男人,憤恨化成暴力行動,這些人自己是一場天災,他們在外製造事故,成為外在的人禍,為的是把眾人引進內在的天災中。這些天災是人的共通特質卻無從被理解,人們慣稱之為惡魔,從小小念頭發展成不帶有惡意的作惡、身懷罪惡感的犯罪、反抗壓迫而生的暴力,諸如此類。

現代社會裡,被淹沒的日常微不足道,只有日常的「出軌」因成為新聞而被世人知悉,但現實新聞的產製總是依循台灣媒體的台北中心主義,此劇本又從諸多社會新聞事件中獲取靈感,於是不免令人想問問,為什麼是這些人與素材作為故事被呈現?此戲是否只是淪為一則無差別的「台北日常」?因為即便不去質疑都市以外風景的全面消音,卻也得不出任何台北以外的結論,無論是捷運站外街友販賣著雜誌(大誌?)、燃放焰火的高樓、捷運藍線、花博,劇本切下了一部分真實的台北與諸多暗指現實的風景,對非台北人而言其實是陌生只能憑藉想像;更且,捷運作為本劇中極為重要的背景空間、事件地點,其封閉與往復特質亦與整齣戲的形式有關,非台北觀眾真能體會在地下十幾公尺成千上萬的人同時在封閉鐵箱中移動其日常的可怖?那更像是觀賞以日常為名的故事,終究只是個黑盒子內的奇觀。


本劇人物幾乎都毫無出路,日常就是他們自身的一再重複,卻有一位搜集傳單的老婆婆成為唯一與整齣戲形式不相容的人,她為常人所不能理解,在己身的宇宙中遺世獨立;越看似瘋癲,卻越自認清明,試圖破解即將窒息的世界,參透運作的道理,試圖在越發疏離的資本主義裡活出像個人的樣子。悲觀來看,她也不過深陷在自己建構的迴圈裡,此戲就這樣明白說著日常無從躲避,當太多人都說「呼吸,呼吸,只要呼吸就能繼續」,難道活著只剩下呼吸?當個人太累,生活太難,人最後祈求像動物一般生存不再思考,或者對著黃色車燈奮力一躍,暗示了只能捨棄人的樣子換取救贖,逃離永恆的無差別?創作者們不願也無能給出希望,人禍以前,人禍以後,都是日常,也都只是故事反覆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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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次發表於台南藝術節 http://tnaf.tnc.gov.tw/index.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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