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之翼》:時至今日,天使是否依舊凝視我們?


2019.11.17 @日新威秀

散場與其他觀眾並肩緩緩朝出口移動時,聽見有人說了句「真的,不好看。」心底暗笑了出來。我想我懂得那位觀眾的心情,不是難看,而是不好看。《慾望之翼》屬於即便是影展的片單中,亦要養足精神觀影的那一類型;影像節奏緩慢、鏡頭晃得不行、故事直白簡單,真的,不好看啊。

只是面對如此大師之作,文.溫德斯憑此獲得1987年坎城影展的最佳導演獎,身為觀眾不禁尋思這樣的感覺從何而來。本片拍攝於柏林圍牆仍然存在的最後那段日子,對今日觀眾而言,當中的導演手法與技巧已無新意。雖說這帶有以今非古的偏見,只是觀賞過程裡任誰都清楚片中黑白與彩色的敘事差異、在兩德統一前的年代以電視劇組重現二戰納粹的對照意圖、電影中眾天使們與孩子們眼神接觸的象徵意義。這些電影中的設計,仍然精緻;但就,有點無聊。

《慾望之翼》在兩個小時的片長裡展示了眾天使漫遊人間,聚焦在兩位可稱為主角的柏林天使,Damiel與Cassiel身上。起初,他們旁觀一切悲歡,他們傾聽凡人內心,他們紀錄所見所聞,以不帶任何道德評價的眼光觀察凡間。然後,他們有了困惑,有了念想,這構成此作的核心——他們為何開始欲求?這問句理當是整個故事中最巨大的轉折,從世界的旁觀者到參與成為世界的一部分;這樣的改變,在故事的邏輯中乃是存在了相當於人類數百輩子的存在,卻在此刻仿若啟蒙。

電影的答案不意外:愛。畢竟愛可以解釋一切,為何是此時此地的天使有了情感,因為愛突如其來;而觀眾所見Damiel與Cassiel的不同選擇,正是愛無窮的樣貌。借用好萊塢的通俗比喻,Damiel與Cassiel愛的差異,就是《駭客任務》中Neo對Trinity的愛與救世主對人類的愛,之間的差別。所以Cassiel恪守天使的存在意義“Do no more than look! Assemble, testify, preserve!”;Damiel遇見女子Marion,由天使墜落/愛上人類。

為何天使聽見眾生內心的孤寂,見證人與人之間無可跨越的鴻溝後,仍然選擇成為人類?電影告訴觀眾,所謂心之障壁並非缺陷,自古多少天使甘願放棄通曉一切,只求用人類的眼見世界,感受專屬人類的孤獨。這就是故事本身,以及電影中對觀眾傾瀉而來的人文主義關懷;是編導在冷戰結束前,所能捕捉到的時代精神。身為人類,即為幸福。

又或許是巧合,文.溫德斯作為電影導演,拍出了作家波赫士筆下的天堂。眾天使們聚集在閉館後的時刻,電影畫面裡只有清潔阿姨吸地的聲音,沒有人類的內心話語,天使無聲地交換訊息。我想導演也同意,天堂應是一座圖書館的模樣。

難過的是,這部電影所傳達愛與人的價值,竟讓我覺得在現實面前已不合時宜。追根究底,這才是我心深處認為「不好看」的原因吧;技法或敘事只是表面,不知道該不該繼續相信才是源頭。因為明白歷史上多少美善葬於暴政,比如褚威格、比如班雅明、比如白色恐怖的眾多受難者;而今我輩身處中國毫不掩飾的帝國主義陰影下,圖博、東突厥斯坦、香港、台灣,無一倖免。很難不自問,在暴力之前,愛有何用?

一切進步皆有毀滅之可能,大戰會再來之可能,人類連一世紀的和平也維持不住之可能。難道相信人之尊嚴終究是一件過時的事?圖書館毀於火焰即是命運?當人們問一個公理與正義的問題,得到的回應會是一位長者的沈吟或是催淚彈的濃煙?這是我的憂慮,以致《慾望之翼》中我所看見的,恰恰是與導演相反的觀點。電影從波茨坦廣場的殘跡上挖掘人性可貴,我卻害怕現世因人性崩塌。若歷史倒退,人類守不住至今的進步,「當孩子還只是孩子……」將是悲哀的詩句。未來孩童眼中將不見天使,只見餘燼。

恕我認為這部電影不好看,即便它表達了那個時代絕望中的微光,我卻不知能否適用於現在。《慾望之翼》中,攝影機的角度便是天使的眼睛,也是柏林圍牆倒塌/兩德統一前那段歷史的凝結。今日眼看全球性的保守主義復辟,排除異己、拒絕接納;此外更艱難的是,必須直面第一世界自由派面對中國時的偽善。曾經,人們以為人與人之間的斷裂能以愛克服,實情是資本主義才是世界的真理。不知天使Damiel選擇成為人類,從此往後的日子裡,他曾不曾後悔?

我無法擁抱人類之間的隔閡,因為編導透過電影描繪的願景多數人不曾試圖去理解,不明白「個人之獨特」亦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如此毫無所悉,便無法意識到自己多麼殘酷,竟如此輕易假愛之名傷害別人。雖然人類身上同時存在著高貴與卑劣的特質,只是現實往往爛人當道,好人一再受傷。人在一次又一次被傷害的過程中才會明白,人類是一座座孤島,相距遙遠,彼此之間,盡是荒蕪。

更不幸的是,無數人所等待的春暖花開,那一天也許根本不會來。如果世上真有天使,如果他們依舊凝視著我們沒有別過頭去,不知道他們在今日是否仍願意墜落凡間?與人類一起,面對這個時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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