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旅館。蝴蝶書》:光影孿生的無窮盡之夢


2014.09.07 @松菸多功能展演廳

創作社

初聽見《西夏旅館》將改編成劇場演出只覺不可思議,原因無它,那是《西夏旅館》欸,駱以軍四十多萬字浩大如宇宙暴漲後星塵濃稠如瀑時間與空間尚無意義之時憑一己之力創造的幻術之城\夢的旅館。史詩巨作。文字迷宮。念到斷氣找不到標點的句子。隱喻與真偽歷史建造的西夏旅館\國族寓言。當這些都是用來形容這一部小說的詞彙或景色,能不緊張文字化成舞台上的一切?尤其是當前車之鑑不絕如縷時(我沒說是哪些)

是當我看完六小時的演出,魏瑛娟確實作到了,這不只是一齣改編舞台劇;如導演自述,這的確是一個與駱以軍《西夏旅館》對話的作品,這是魏娟的《蝴蝶書》。為了這次特別又重看一次小說,那是高二花了整整兩個月看完後隔三四年終於再次試圖翻開這本充滿旁徵博引,文本互涉,小說家龐大之夢與夢中夢的結晶。

看戲的當下對小說依是記憶猶新,當導演將小說中的文字、象徵、人物、段落,解構,移形換位移花接木,如胃變形成頭顱地轉化增殖,我驚訝於魏娟可以將駱以軍的文字拼貼成劇場裡從演員口中說出的話語,同時保留駱氏敘事的跳躍與前後斷裂,觀眾跟著圖尼克在一個又一個的字謎間,不同顏色的房間裡尋父,尋母,尋妻,尋自己。

「名」是這齣戲極為重要的作為意識到劇場存在的根基,「羅乙君」(整齣戲後設之具體形象)、「文創」(諷刺這齣戲搬演現況,以文創為名的園區展演廳,隔音還很差)、「西夏文字藝術節」(圖尼克猜還是我猜且誰說那是西夏文)以及皇帝們蝴蝶們羊們各自之名的政治當下與未來或平行的未來,當然還有「台灣之光」。

各種寫真,用相機出草獵人頭的比喻。羅蘭巴特。母親的房間。吳爾芙。小說裡作為隱喻之物直接投影在牆上,中正廟與西夏王陵,總統府與興慶府,佛光山與西夏佛塔。沙漠與海洋。長毛的西夏文與繁體字。如煙消逝的帝國與獨立建國之夢。陰本與陽本。陰與陽。

陰陽是重要的結構之一,不過不是二元對立,是對話是互相包容的過程,陰本建立在陽本之上(《西夏旅館》)與之對話,甚至導演從小說裡圖尼克二號發展出圖尼克陽與圖尼克陰卻模糊兩者邊界,所以莫子儀飾演的圖尼克陽在陰本內蝴蝶旅館產下胎兒。或進一步質疑「西夏旅館」與「蝴蝶旅館」一陽一陰究竟是不是同一間旅館?當然命名從來不是反映現實而是創造現實,命名是政治,決定觀看的角度,預設可見的內容。從戲給的線索那彷彿是同一處(蝴蝶雙頭佛還是西夏雙頭佛),那當然也可以是不同的旅館,都說了閱讀方式決定自己的命運,陰本本就是一部無字之書。

戲的上部名為《陽本》,那雖叫陽本卻也是《西夏旅館》的某種陰本,說書人羅乙君最一開始就如此告訴觀眾(直接拿起小說念),作為觀眾期待的當然是小說中的名場面如何再現,陽本裡圖尼克殺妻(裝著妻子碧海頭顱的金帽盒),范仲淹回憶圖尼克之父膝上那獨眼人面瘡的故事,或許是改編需要那鄉野傳奇般切除吞食終究沒有成為戲的一部分(只是這讓范仲淹不再是小說裡的老范,不過這還有安金藏呢)

「羊戲」則是我最愛的一場戲,小說裡狗的名字變成羊的名字,名的指涉,演員性別倒反的美蘭嬤嬤,名叫櫻花的羊想成為名叫獾的蝴蝶,以及那齣脫胎自小說裡「神棄之夜」的悽絕逃亡出走的亡命旅程,戲中戲,西夏最後一支騎兵隊與少年圖尼克之父圖漢民與其父母輩們逃離核爆般蒙古\國共內戰席捲之命運,從舞台一側緩步走向另一側,演員們一步一句讓這舞台上緩行帶來不可逼視的巨大壓力,圖尼克則彷彿迦陵頻伽鳥般成了圖漢民被遺棄後的幻影。

戲的下半,《陰本》,「蝴蝶書」,明顯感到導演要與土地連結之企圖,「台灣夢」。那是魏娟的「蝴蝶旅館」,圖尼克的尋母之旅,尋妻之旅,作為補足原著中失語的女性視角。圖尼克之母潘刺桐究竟是失語之人只能透過手語還是口操台語的本省人或是無可理解語言(原住民語?平埔族語?),矛盾是必然一如羅乙君一開始又對著觀眾說的。

至於圖尼克與碧海的過去導演透過台灣政治史上三次永遠被記住的選舉演繹兩人關係的改變,託付希望的人失敗了,我想這是普羅台灣人需要剷除的思想膿瘡,永遠交付期待給離我們好遙遠的人註定一而再的失敗,對任何政治立場的選民皆然。不要相信那些終究遺棄我的人。

在白色房間裡,母親的陰本中,有場充滿隱喻且互相越界的戲饒富趣味。妻子與母親與圖尼克共處,妻子與母親的演員相同而妻子去簽收快遞(裝有妻子頭顱的金帽盒),母親打開盒子拿出雙頭佛(那尊佛像是隻熊貓公仔,全場笑),圖尼克透過觀景窗用相機拍下,一個短短的戲中戲卻如此多暗喻相互堆疊,觀看之時都起了雞皮疙瘩。

寫到這還有一個重要的名字尚未提到,是的,李元昊\嵬名曩霄,夢的源頭。

陽本中將李元昊與其七位妻子呈現在舞台上,一切都很疏離像走著台步的模特兒;陰本在圖尼克猜錯字謎後的一片黑暗中,場外音訴說西夏亡國滅種之恐懼,突然李元昊的獨白搶入,獨立建國宣言,激昂,如癡如醉,擊鼓聲與嗩吶之音搭配影像,心跳頻率與鼓聲一致了,令人在黑暗中顫抖,血在燒。只是在這些獨白與演員對話之間,《西夏旅館》裡駱以軍那些動物性的、泛著冷光的、情色的語言被取消了,是導演取捨但不免覺得可惜。

導演已經作得很好,演員們也是,六個小時的演出,舞台上沒有死角(甚至坐進了觀眾席也不能離開狀態),龐大的台詞與激情,尖叫嘶吼是這齣戲的特色之一,而最後一幕春到了看見演員們徹下角色,真誠又激動的說著我是誰,反轉「台灣之光」帶有的陳腔濫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詮釋方式,每個人都可以讀出自己的陰本。

娟的陰本裡,「西夏旅館」變成「蝴蝶旅館」。范叔變成范阿姨。美蘭嬤嬤的羊變成蝴蝶。夢境成了顛倒之夢。沙漠成海洋。作的選擇或觀看的角度決定「我們」是誰。建造旅館的人始終是自己。陽本只有一套,但陰本無限,父親的陰本,母親的陰本,說書人的陰本,妻子的陰本,陰本的陰本,你的陰本,我的陰本,每個人的閱讀方式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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