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爾王》:存在於在與不在間的李爾
2016.11.04 @北京首都劇場
克拉科夫老劇院
這是我今年第二齣進劇院觀賞歐洲劇團製作的《李爾王》,上一齣是三月時在台灣國家戲劇院觀看Olivier Py導演的法國版本,長度將近四小時;綜觀整齣作品野心巨大,用相當布萊希特式的語言在劇場中控訴當代政治。一句懸在舞台正上方發著光的巨型日光燈管標語「Ton Silence Est Une Machine de Guerre」(你的沉默是戰爭機器),以及導演重新翻譯法文譯本增添許多莎翁劇本中不存在的台詞,是相當基進的改編。最後當戲結束在好人壞人橫屍遍野,只剩一句提問:在這不幸的時代,要詩人何用?
Jan Klata這個荷蘭版本的《李爾王》的改編幅度之大亦不遑多讓,最令我意外的是時間短到不足二小時;與全本演出至少三小時的長度相比,這樣的高度濃縮令我於看戲時只能震懾於導演大膽地刪減與創造,與Olivier Py的版本形成鮮明對比,整齣戲提供多種嶄新的後設觀看方式讓觀眾看見扮演(performance)本身。
首先是全劇最明顯的,《李爾王》裡沒有李爾王(的實體);寫在節目手冊中的原因是飾演Lear的波蘭演員Jerzy Grałek於今年初過世,故導演選擇讓李爾以過去演出時所錄製的聲音出現,緬懷這位演員。戲裡眾人對著空無一人的王座說話,愚人對著空無一人的病床說話,這讓我想到台灣導演王嘉明的《理查三世》同樣是肉身與聲音分離的手法。只是在《李爾王》裡導演更進一步地取消了肉身之存在,雖是無可避免卻難免折射出更多的聯想。在這齣作品裡身為符徵的李爾肉身已不再指涉原有的符旨,舞台上失去焦點反倒使得聲音無所不在,觀眾而可以理解成權力的無孔不入(但最終走向頹圮)。李爾失卻肉身,讓王座取代李爾成為權力之源,若觀眾接受符號成立戲裡戲外的共謀,「前所未見」的李爾便在此。
第二處大幅更動是李爾王的大女兒Goneril與二女兒Regan皆由男性演員扮演,公主的丈夫們(Albany、Cornwall)則全數刪去,因此Edmund與Goneril與Regan三人間的複雜關係不復存在;觀眾無法無視男性演員扮演女性人物的反差,演員的生理性別不斷地干擾文本。第三處則是小女兒Cordelia與愚人The fool的角色由同一位演員扮演,這樣的設計令人眼睛一亮,空盪王座前的Cordelia與空盪病床前的愚人透過演員連結起來。演員與劇中人的關係透過設定上的更動在這版本中提升到直逼觀眾眼前的程度,當中的觀演關係讓莎翁在《皆大歡喜》中所寫到:All the world is a stage, and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真的不僅僅是台詞罷。正因劇場的表演性不斷地被觀眾感知,愚人戴著主教高帽說出一句句的箴言都像帶有故事的道德教訓;所有導演手法與劇中的象徵都好似有了供人解讀的空間。
而這齣戲除了劇本的刪修外,舞台調度讓台上的一切看似簡潔到無以復加實則機關暗佈,舞台空間呈現出類似空蕩宴會廳的樣貌,當中每道牆面都能推開讓人物進出舞台;有讓演員翻滾離開的暗門,上舞台的壁爐成甚至Edgar躲避追捕時的樹洞。特別想提及暴風雨一景時,空蕩的王座換成空蕩的病床,懸吊系統從天而降一方正玻璃屋,當中的象徵令我驚艷:狂風暴雨所呼應的內心風景,就在如此簡潔的手法中完成了。觀眾的視角除了一般觀眾席方向外,還以從舞台正上方朝下的攝影機「上帝視角」投影在背幕上遙相互映整齣戲的天主教元素(同時這又是一項完全依靠現代技術才可能作到的手法),如此地宗教性意涵在整齣戲的最後收尾時達到高潮。Jan Klata把最後的悲劇刪去讓《李爾王》結束在Cordelia與Lear和解,所有人圍成一圈躺在地上,燈暗,Lear無聲地祈求原諒。
還記得,幾年前全球才慶祝過一次莎士比亞,為何老人家逝世四百週年的此刻人們又再來一次。我想,這些版本的《李爾王》們就是極好之證明,證明莎翁的戲劇總能翻出新意與各式社會情狀對話。證明莎士比亞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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