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馬克》:關於長大,還有什麼好說?



2016.10.17 @南京大學恩玲劇場

南京大學藝術碩士劇團

自台灣的全球泛華青年劇本創作競賽後,我才注意到劇作家朱宜的名字。趁著難得參與烏鎮戲劇節的機會離開北京,特地空下幾天來到南京大學觀看由朱宜編劇,南京大學藝術碩士劇團製作的《特洛馬克》。結果論而言,這是一次非常值得的看戲經驗;這齣作品為觀眾帶來的震撼,除了用現代解構《奧德賽》(Odyssey)外,同時亦在原有基礎上以現代觀點重建新的故事,將希臘史詩翻案。看完戲不禁會想,何以《奧德賽》能成為永恆?作為最早的公路電影雛形,是否仍持續地滿足人們對於「出走與歸鄉」的永恆需索?

荷馬《奧德賽》裡父親的缺席是男孩尋父的動機,但劇作家將原著的「男人回家」顛覆成「男孩長大」,作品的敘事重心從奧德修斯(Odysseus)轉向其子特洛馬克(Telemachus),帶領觀眾以新的視角理解這段關係。於是整齣作品可被觀眾以一種相當佛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角度閱讀其「家庭」的想像,但若僅是如此,這依然是只屬於男人的故事。故劇作家與導演在如此陽剛的敘事文類裡有意的放入相當多的女性主義線索:當海倫(Helen)說「婚姻啊,就是這樣;它和每個人想像的都不一樣。」;當雅典娜(Athena)在新聞節目上侃侃而談女性參政的困境;當佩內洛普(Penelope)、尤里克萊亞(Eurycleia)、海倫、雅典娜唱起七零年代女性主義國歌《I Am Woman》(同時大幕上投影著《Sex and the City 2》裡四位主角一同唱歌的畫面,先讓我們暫且不論《慾望城市》在不同派別女性主義間的褒貶),觀眾看著這些名字已成文化隱喻的人物以當代的姿態重生,創造出新的解讀可能。 

在這齣戲裡,女性引導特洛馬克成長,這些女性角色各自的人生與局限讓男孩瞭解成人世界背後的殘缺。佩內洛普,身為妻子、母親與皇后的多重身份,守活寡二十餘年的心酸展露在一封寄給特洛馬克的信裡,信中提及母子二人從來不曾出遠門,只因為怕不在家的這段日子奧德修斯回來找不到人。海倫,一個既自由又不自由,高傲卻又自卑的「現代」女人;以身體為武器能引發戰爭,且其丈夫墨涅拉爾斯(Menelaus)更在戲裡直接作為戰爭化身(直接朝身上投出電影裡的戰爭場面)。海倫美艷絕倫卻害怕容顏老去,以一名結了婚的過來人角色揭示成人世界的不堪,所有人都得服膺遊戲規則,就算妳是海倫也無從逃脫,或者正因為妳是海倫所以更逃不了;特洛馬克從她身上看見婚姻同戰場,雙方皆輸的局面。雅典娜,在荷馬的原著裡幫助了特洛馬克,卻在此處質疑特洛馬克根本不知道父親真正的樣子,身為國家機器的代言人(背景大幕上是美國的五角大廈)拒絕了他。若短暫離開戲劇脈絡將之放到更大的現實社會裡談,對照雅典娜在戲中新聞節目上的談話,她身上的矛盾似乎暗示了單一的、大寫的女性主義的極限,在結構中取得權力後,是否除讓自己化為結構本身,別無可能(即使是神也無法自外於社會)?特洛伊公主莉莉,一個劇本裡原創的人物,一心想離開本質上早已成墓園的特洛伊前往希臘,與特洛馬克的婚姻對兩人都像一場幻夢;而異邦人特洛馬克重建特洛伊的夢想,終究成虛無(其中隱喻中國與西方相對的未來圖景,一塊沒有人願意留下來的土地只有死去)。 

與一百五十分鐘無中場的繁複故事情節相比,舞台反其道而行只由鏡面般的背板構成,舞台上極度的空映照出劇場的魔幻,透過演員們不斷移動板子建構空間與心理。同時導演擷取了許多經典電影畫面作為平行敘事簡單而有效,無論是《Apocalypse Now》中女武神的飛行或是《Troy》裡俊美的Brad Pitt,一再透過影像的互文性呈現「故事」永恆;只是綜觀整齣戲的影像能明顯感到質感不統一的問題,在好萊塢電影拼貼之外的動畫畫面十分可惜地朝著俗濫的兒童劇傾斜而去。而戲中多媒體影像作為文本值得一提是劇中洗衣店一景,那些曾屬於英雄的舊衣服都來到世界盡頭的洗衣店,收魂的女巫讓特洛馬克見識了表象背後的真實:每件髒衣上都帶著血污與罪。當他被迫穿上它們抵禦不存在的寒冷,彷彿走向與赫拉克勒斯(Heracles)一同經歷死亡而神化的道路(那件著名的毒衣Shirt of Nessus),但特洛馬克最終拒絕承擔父輩的罪;此時投影在大幕上高速旋轉的洗衣機滾筒不斷放大、放大,直至滾筒的盡頭出現一隻眼睛。對一切英雄的質疑、英雄故事的批判在這場戲裡表露無遺。

於是觀眾會明白整齣作品就是不斷地重寫《奧德賽》,所以出走與歸鄉的那人不再是奧德修斯,卻是特洛馬克。因此戲的結局逆轉原著劇本亦在情理之中,當妻子與兒子用盡力氣關上大門拒絕承認奧德修斯的回歸,整齣作品最徹底的顛覆便在此處,只有某種形式上弒父的結局才能讓特洛馬克的故事完成。但能說這是場悲劇嗎?到底二十年的煎熬等待是悲劇,還是一個躲藏起來的父親突然出現才是?特洛馬克,關上那道門,拒絕父親,接受加冕,告別過去,他長大了。

大家都懂得,跟童年說再見就是這麼一回事,長大就是漸漸地麻木到不需要哭泣。因此關於長大,沒什麼好說的。成長本身就是不可避免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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