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河》:只為我說個故事吧




污穢、髒亂,是一條流經城市入海的河,我所能對它的形容;而賴活於其上的城市越自覺偉大,其中的人越顯卑微,所以婁燁在河上拍上海,捨去那些光亮的帷幕、華美的衣裳,晃動的鏡頭裡只有霧濛濛的河岸與遠方的樓,消去現代,隱去時間,河上承載許多的愛恨生死,而愛恨都只是河邊的日常。 

電影一開始,一片黑暗中傳來畫外音,「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像馬達那樣找我嗎?」「會啊。」「會一直找嗎?」「會。」「會一直找到死嗎?」「會。」「你撒謊,像這樣的事情,只有愛情故事裡才會有。」「你不信。」「不信,真的。」短短幾十秒就勾起了觀眾偷窺對話者的慾望,也預示了整部電影建立在聲音之上,失卻旁白《蘇州河》也成立不了,因為回憶需要人說;在不斷的跳接之間,記憶的瑣瑣碎碎需要主人的帶領。 

這樣的一部電影,其時間留在曖昧不明的時刻,像被琥珀包裹的化石,自成一個任憑現實沖刷也不改其志的宇宙,一則愛情神話。影片中的兩對戀人,馬達與牡丹、美美與「我」,是平行的敘事,也是交纏的關係,更甚讓觀眾如墜五里霧般,牡丹說要變成美人魚回來的遺言,不禁想問,美美是牡丹嗎?隨著電影外時間的流動,我都要相信美美是牡丹化成美人魚回來的,即使最後馬達找到了牡丹⋯⋯。但正也是婁燁刻意讓周迅的美美與牡丹之間曖昧難辨,讓酒吧裡的美人魚美美多了份神秘的靈光。於是,觀眾能選擇自己願意相信的更浪漫地猜測,美美曾經是牡丹,終能去想像一個用愛的誓言來復仇,卻早對愛情不抱期待的人,美麗又哀傷的女子啊。 

整部電影中充斥著手持鏡頭,大量的主觀鏡頭,忽遠忽近的特寫,迷離的焦距則用於遠景,好似在向觀眾炫耀,就算惹得你暈頭,但你捨不得眨一眼,只怕錯過任何細節,有關愛情故事裡的光亮與斑駁。而配樂與旁白作為聲音成就了故事,觀眾無法不去聽見那華麗乃至蒼涼,以及那些在聲音之後想訴說的慾望。敘事者是「我」,一個攝影師,相信攝影機不會說謊的人,但說出來的話半假半真,如同任何愛情故事;「我」說完過去的故事是為了以後,說服了自己為自我保護而撒謊也不算罪大惡極的事,否則只會像馬達一樣留在過去之中,他的心死在牡丹一躍而下的那個早晨裡了。這便是兩種愛情觀的交會,活成愛情故事必得迎接死亡,想活下去,那只好說謊了。 

最後,當愛的試煉已然來臨的時刻,能有什麼選擇?像馬達?還是選擇「我」所選的?馬達與牡丹終究活成一則蘇州河畔的永恆,「我」與美美更像我們所有人,眾人渴望故事般的愛情,渴望那些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的。 

當片中響起阿妹的歌,「解脫/是懂擦乾淚看以後/找個新方向往前走」,毫無預期地我哭了,為了一段異地的愛情關係,在污穢中,卑微中,看著偉大的事發生又破滅;看著馬達與美美在酒吧後台聊天,形似牡丹花的刺青貼紙,聽婁燁電影中的對白提供一段距離,朦朧而極美。私心認為整部電影的往復敘事還有創作者對形式的著迷,只為成就開始與結束的兩段口白罷了,就這樣成立了一個故事,一段觀眾渡過的旅程。 

「我」說:「可我不會去找美美。因為我知道,一切都不會永遠。只要我回到陽台上去,這個愛情故事就會繼續下去,可是我寧可閉上眼睛,等待下一次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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