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都去你家》:當我們旁觀「野蠻」,我們笑了


2015.02.08 @思劇場

嚎哮排演

去年台北藝穗節時由「嚎哮排演」改編自雅絲米娜的劇本“God of Carnage”,《全家都去你家》。加演正值迪化街的年貨大街酣暢未艾,市集的熱鬧從窗子滲進表演空間;加上思劇場渾然天成的家居場景。不像在劇場,觀眾像一群躲在這家裡牆邊偷窺這對夫夫與夫妻談判的隱形第五人。

戲一開始,從兩對伴侶彬彬有禮的談判過程中,怪異的氣氛像正在充著瓦斯的氣球:隨著時間膨脹、臭味開始洩漏,觀眾們在等,等瓦斯撐破氣球,等一場劇烈的爆炸,等著看爆炸之後的灰燼。本劇裡,語言就是瓦斯,本無色無味的氣體經由人類「文明」的方法有了臭不可聞的異味;劇作家玩弄語言,演員們正在玩一場廉價綜藝節目裡接力地轉開氣閥讓氣球漲大直至哪個倒霉鬼被炸到的危險遊戲。觀眾邪惡地看著語言的力量令場上四人不斷結盟又拆夥,惺惺作態的矜持被你一言我一句的弦外之音拆解,觀眾們獵奇式地偷窺這一切,然後笑了。

“God of Carnage”直譯成中文為「殺戮之神」,劇作家取了這麼一個看似與劇情沒什麼相關的劇名讓翻譯時劇團的選擇值得玩味,《全家都去你家》類似知名的廣告詞予人輕鬆的聯想,不意外地喜劇取向;但看完戲再回頭對照原劇名,觀眾直接感受得到那是語言作為殺戮之神的力量:越想掌握反而越不可控制,同時人反過來被束縛。劇情也就被隨之推著向觀眾與劇作家邪惡的期待走去。劇中的人使用神的力量,原本無關善惡的一旦成為工具被人類使用,殺戮於焉而來(比如槍/AK);或建立在框架之中價值被翻轉,如同「文明」成為侮辱的詞語、「野蠻」變成讚賞(我的孩子確實是個野蠻人。)

透過語言,劇中人物為自己穿上一層又一層的社會價值,害怕老鼠的陽剛男同性戀五金行老闆、陰柔男同性戀研究非洲藝術史的作家、白領階級女異性戀理財顧問、男異性戀崇尚弱肉強食法則只在乎事業的律師,標籤可以不斷地貼下去直到「彷彿」可以理解某一個人時。透過行動,劇中人物開始溢出框架/「文明」,觀眾旁觀「野蠻」同時豪不客氣地笑,結束後也許開始反思這整套的動力機制因為瞄準了我們對於超乎「正常」的認知失能,處於安全距離外的我們旁觀如桑塔格描繪的痛苦只不過替換成人類動物性的顯露,距離加上對於劇場必虛假的前提而能「安全地」笑。笑完後發現其實我們與劇中人並無二致,反省那些笑聲中有多少程度是對於己身不安的掩飾。黑色幽默的運作邏輯。

劇中人物的各種框架在劇本中與此次改編裡最大的差異,莫過兩對夫妻的設定改為夫夫與夫妻的組合。觀看完整齣戲後,我找不到此種改編的必要性,原劇中生理女性的結盟變成更包容超越生理性別的陰性結盟或許是最大的重點,但也僅止於此。同性伴侶間的關係與異性戀夫妻間看不見對照,尋一個解釋是正面地想當同性伴侶已不再需要被凸顯之時正是社會已不再特殊看待非異性戀的情慾。不過樊宗錡導演在演後座談時特別提到許多觀眾會問飾演陰柔男同志角色(蕭東意)的演員是不是同性戀(隱含的意思是演員演得很「真」,異性戀演員的演出令觀眾相信那是同志,危險之處在於再現可能陷入刻板的印象,因為觀眾仍然習慣放大性別對角色塑造的影響而非職業或生活方式),因此前述樂觀的想像確實只是想像,夫夫的設定的確是一大賣點或者是觀眾期待導演挖掘更深的東西,但很可惜地消失了。

除去這稍可惜之處,觀看時撲面而來演員們的能量,那意欲維持和平冷靜理性的假面一塊又一塊的被丟棄,單幕劇的困難更顯演員的厲害與當代劇本美學。語言是殺戮的神,這齣戲提醒我們「文明」/「野蠻」的一線之隔,接著羞愧地發現我們笑劇中人的同時,我們也在笑著自己。

★★★★

本文首次發表於表演藝術評論台 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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