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06 @剝皮寮歷史街區
阮劇團
「家族排列」(family constellation),一種心理諮商的方法,在團體中透過選定一位又一位代表,讓個人直面家庭成員間幽微的「牽連」(dynamic),將之顯露進而處理的治癒過程。李屏瑤所寫的這齣同名劇本,則用輕盈的筆法挖掘家庭關係裡的暗流,辨認出傷害的來源,釐清台灣人深受儒教宗族價值所制約的倫理觀。劇本中幽默的人物對白背後,細細品嚐皆是「家」的壓迫,當中的保守意識形態,婚姻、宗族、繼承、姓氏、血緣,受困其中的人仍然千千萬萬。劇中人物也一樣,而要從如此令人窒息的情緒當中突破得倚靠如同「家族排列」般的方法,唯有面對複雜的情感糾葛,才有機會重新連結彼此。
這齣戲的第一個場景在殯儀館,由父親的喪禮起始。一切都得從「父親死掉」開始不是嗎?從葬禮/死亡開場談家的重建在台灣的文學風景中不是新鮮事,散文早有《父後七日》,電影有今日的《孤味》,雖然側重各自不同,但父親都得死這戲才有辦法演下去。畢竟當今葬禮比起過年,更有讓家人團聚的效果,就算遠在國外異地也得想方設法飛回來。也只有這時,才會看到許多有著血緣關係但不怎麼熟的人,而你們都知道下次見面會是另一場葬禮。
台灣傳統葬禮儀式繁瑣、時程冗長,關係再不好的親戚仇人總會碰面,碰著免不了也得講上幾句無邊的話,如果死者還有一些小秘密(就像這齣戲死掉的父親),現成的鄉土劇就在眼前。但在帶刺的言語交鋒升級成火藥爆炸之前,就會有人出來說「好了啦,爸爸在看。死者為大。」
說完了死所帶來的戲劇張力,談談總是爸爸/父親/國王必須在文學裡缺席的原因。十有八九就是深埋在台灣社會當中的父系權力系統不甘寂寞,待他一死芸芸眾生才有機會反抗永恆的父權壓迫(不死的老異男只會在毀滅自己的路上拉一堆人陪葬,看看不列顛的李爾王,不要學他)。這個劇本同樣,父親已逝,兒女終於能疏理老爸留下的爛帳。劇中同父異母的四名子女,原配的獨生女,非婚生的二姐一弟,在殯儀館吸煙區互報家門,談論著那個人。陳先生,是家父,也是令尊。當話說開了,就可以加臉書好友,創個LINE群組,一步步重建「牽連」。新認的手足能一起在對年的時候買蛋糕給陳先生、能一起去KTV唱歌、還能一起去醫院,陪伴弟弟的選擇。
四位劇中人物在劇作家筆下個性分明,光從劇本文字即能讀出大姐如母的保守堅定、二姐的女性主義實踐,獨立自主、小弟滿懷的玫瑰少年心思、原配女兒表面精明幹練的女強人姿態,心內從獨生女的孤單到慢慢接納擁有姐妹之間的轉變。《家族排列》不僅讓父親之死呈現上個世代所留下的那本最難念的經,也有著大半篇幅去談當代的性/別議題。大姐早早就發現父母的秘密,如今雙親俱亡,自願背負母職,但命運似乎也走向母親當人小三的後塵。小弟是家族中那位在父親葬禮上捧斗的私生子,卻也是個困在男兒身中的跨性別者。如此的人物設定加上父母們間糾結的情感牽連,子女們的故事看似要往悲情走去。但我輩不願複製上一代的悲劇,劇中人固然因父親的死相見,遺族對峙的戲碼卻已太不合時宜,故以最大的接納之心面對彼此,共同聲討多情也薄情的父親,共同建立手足情誼。
而這部原始設定為台灣華語的劇本,一齣談論家庭的戲,在來自嘉義的阮劇團手中,變身成以全台語演出的一台戲,令人如此熟悉且感覺在地。阮劇團透過紮實且水準極高的台語轉譯,讓演出成為一場酣暢的聽覺盛宴。使用台語搬演劇作,是阮劇團的固定招牌,劇團過去曾與日本流山兒★事務所共製《馬克白》,或是將莎翁的仲夏夜之夢改編成《熱天酣眠》,都是完全的台語製作,亦是台灣劇場圈叫好且叫座的演出。《家族排列》中阮劇團除在文本保持過往水準,此次演出則交給儲備團員,演員們在場上所展現的正是阮劇團近年戮力經營的重點,訓練新一代的演員能以流利地台語口語演出,而成果顯然耕耘有成。
場上演員的表現相當亮眼,台語氣口的掌握十分到位,並不會有直翻華語的突兀。恰如其分的表演展現對白的節奏,語言交鋒與長短沈默的轉換,其中傳達出來的日常感讓角色更貼近台灣在地。這次製作的焦點難得不在導演身上,而是有意凸顯演員表演及台詞文本,演員們再現出劇中人心境的矛盾、角色彼此的衝突,卻又在幽默的親情互動裡,感受其情感真摯動人,使觀眾笑中帶淚。這齣戲亦證明劇場的本質與潛能在於人,不使用多餘的舞台佈景燈光,簡單的物件、好的演員,基本功紮實打穩,在表演上用心琢磨,追求以人作為一種技藝,就是一齣不裝腔作勢的直球對決,簡單的舞台就能端出一台好戲。
當觀眾跟著一起來到這齣戲的結尾,開始於葬禮,也終於葬禮。原本同父異母的陌生人,終於變成姐妹,四個女兒一起摺著紙蓮花,在陳太太的葬禮上聊著父母過往,拼湊當年風景,揣想兩方的母親也許認識許久。在此,家的樣貌有了更多可能,一群相互扶持的同輩血親們能是羈絆更深的家人,當上一輩的人皆已死去,家變之後,我輩終於能共同面對家的廢墟,重建起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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