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赫若〈玉蘭花〉雜感


政大中文系,台灣文學史,陳芳明師

這篇原刊載於一九四三年《台灣文學》雜誌的短篇小說,讓我在閱畢時產生一股「果然是天才啊」的奇異感受。雖是一篇七十年前的小說,但是作家於其中所關懷的諸如土地、族群、殖民現代性等,今日看來卻毫不過時;除了描繪之景躍然紙上外,作家所辯證的議題也歷久彌新。

〈玉蘭花〉的開頭即點出這是一段關於「我」的記憶故事,透過舊相片帶領讀者回到「我」的童年,時序是大正九年。但作家不寫出敘事者的現在,小說中的今天是個曖昧不明的時刻,讀者就這樣被帶回一個真切存在的一九二零年,卻已是一個建築在敘事與回憶之上的如夢時空,專屬於記憶裡的大正九年。光從小說開頭「即使到了今天,我也依然擁有二十餘張少年時期與家人合照的相片……」就讓我想到了賈西亞.馬奎斯出版於一九六七年的經典《一百年的孤寂》那著名的開場「多年後,奧瑞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面對槍斃行刑隊,將會想起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透過敘事者的揭露,〈玉蘭花〉也產生了魔幻寫實的氛圍,縱然呂赫若寫作當下此種文學技法還未被創造以及命名,但這正是我在閱讀時不斷湧現「果然是天才啊」的原因。

另一精巧手法是〈玉蘭花〉的開頭提及相片,小說中在「我」心中留下位置的日本人鈴木善兵衛是照相師的人物設計,除了讓「我」在多年後有相片作為通往回憶入口的佈局外,攝像術與照相機作為現代性的象徵,由日本人帶來的設計,也正巧反映台灣殖民性與現代性的互生關係。小說中描寫了當時人們相信照相會奪去自己的影子,使人日漸消瘦,那是許多事都尚未除魅的時代,用賈西亞.馬奎斯的句子來說的話就是,「這是個嶄新的天地,許多東西都還沒有命名,想要述說還得用手去指。」更進一步地說,寫作當下的年代正是作家身處前現代與現代的掙扎,因為帝國的殖民才使得現代性來臨,所以呂赫若的筆下沒有帝國的進步史觀觀點,而是對於傳統有更深刻的包容,此點在小說後段有精巧的段落。

小說中「我」的叔父不滿舊家庭的氣氛,不停地引進新時代的空氣,去東京留學,展現帝國體制中年輕的知識份子縱然有血緣關係,卻更認同自己是日本人;叔父與鈴木善兵衛因此作為不屬於舊時代的他者,從東京回到台灣,帶給七歲的敘事者「我」某種啟蒙。情節與《一百年的孤寂》中吉普賽人所帶來的新奇事物一樣,只是賈西亞.馬奎斯一路朝著巨大的民族寓言、家族史史詩的長篇寫去,呂赫若則是聚焦於「我」與鈴木善兵衛的關係。當敘事者第一次聽到日本人,是喘不過氣來的,因為「我」的母親與祖母為了阻止小孩哭鬧常用日本人恐嚇小孩,因此家中小孩對日本人非常畏懼。這種方式對孩子的心理建構與當代父母使用警察恐嚇小孩實有異曲同工。

「我」第一次見到鈴木善兵衛的場景,作家用了非常長篇幅的敘事,將近一千字細細描寫「我」的心境轉折與客觀場景。作家寫道「鈴木善兵衛,正站在那株玉蘭花下,笑容可掬地看著我們。我記得,他當時穿著和服,長長的頭髮隨風飄動。受玉蘭花罕見的白花之花香所吸引,他一直看個不停。」這幅場景在小說中代表了「我」的啟蒙時刻,從一開始的極端畏懼日本人,慢慢地與鈴木善兵衛親近了起來,過程中克服從小的刻板印象與社會建構,此種「我」的成長敘事其普世性對每一代的孩童成長過程皆然。另外則是玉蘭花作為小說題名以及此景的象徵,不禁讓我想到玉蘭花代表的台灣意象,李雙澤與梁景峰那首〈美麗島〉的最後,歌聲慢慢地成低吟,悠悠唱出「水牛/稻米/香蕉/玉蘭花」;雖然是用今天的眼光回望,但我總覺得呂赫若的這篇小說,用一種很寬闊甚至超越那個年代的眼光與筆,寫出對土地的愛,對殖民者也不是淚眼控訴,而是透過「我」與鈴木善兵衛的關係看見和解的可能。

隨著兩人關係從疏離到親近,「我」與鈴木善兵衛互相取了綽號,鈴木善兵衛成了「奇」,「我」成了「虎坊」。其中能解讀的政治意義正是敘事者口中以及作家筆下的日本人不是非得成為惡,人的樣子被寫出來,立體而有溫度。只是鈴木善兵衛終究屬於他者,在「我」的記憶裡被美化了,若依現實而言鈴木善兵衛更像是一個前往異國用照相機作田野調查的年輕日本知識份子,只是小孩不會也不懂得那些成人的現實,對「我」來說鈴木善兵衛就是「奇」,一個會帶著小孩一起去釣魚的大哥哥。

接著故事出現轉折,鈴木善兵衛因為感染熱病而虛弱,此處作家如前述展現了對於傳統的包容,用小孩的眼光看祖母在河邊點香祭拜,燃燒金紙,祭鬼神,用前現代的方式祈求鈴木善兵衛痊癒。在「我」眼中帶來照相機的日本人感染了瘴癘之地的熱病,靠著祖母的祈禱與儀式終於讓「奇」回復健康;作家仔細描寫這段過程,雖然讀者明白知道鈴木善兵衛必須回到東京養病,祖母的儀式僅僅是對於「我」的心理安慰罷。但作家不用同情或者嘲諷的筆觸寫下這段,而是在寫實中帶有希望的光,足見作家寬厚的心。

故事的最後,即將終了於鈴木善兵衛動身回日本,「我」攀在樹上哭泣著,對於敘事者而言這是最初的離別,複雜的心思籠罩著。無論故事或歷史,外來者的離去是必然,而敘事者的悲傷,也反映了被殖民者對殖民體制的糾結情感,甚至台灣的歷史在國民黨政權的殖民之下,對於過去的殖民政權更產生類似懷鄉之情愫;對現在的年輕心靈這輩,國民黨強調日本殖民的惡卻只是讓我輩在比較之下更唾棄國民黨,當然歷史距離美化了過去,理性上殖民者無分高低皆是壓迫的來源。但我從未活過那個時代,只能從文字了解台灣的那段過去,只文字產生距離,我想我只能用當代的視角試圖了解作家寫在〈玉蘭花〉中的細微索索。所以我不覺得呂赫若在這篇小說中試圖挖掘和解的可能是對自己土地的背叛,當我們用微觀的角度看待一個時代,會發現當中的不過是人;很難去憎惡一個有血有肉而非模糊的面孔。

小說中當「我」爬上玉蘭花樹想看見漸漸走遠的鈴木善兵衛,「我」看見了田圃,看見在甘蔗田裡工作的男女,抱著玉蘭花樹的樹幹,「我」哭了起來。用二十一世紀的浪漫眼光看來,敘事者攀著樹向上,他看見台灣,與其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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