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勒摩、巴勒摩》:在廢墟之上用身體書寫絲絲絮語



2015.03.06 @國家戲劇院

烏帕塔舞蹈劇場


大幕升起,只有一堵牆。安靜、安靜,冷光打在磚牆上,安靜、靜默。

轟地一聲,煙塵狂亂,牆塌了,觀眾目睹廢墟在劇場中成形的一瞬間。女舞者踏過殘垣而來,手中握著粉筆在下舞台畫了一個大大的X,接下來,一切都發生在舞台/「廢墟」之上,牆塌之後一切都因此重生。

1989年首演之後的半個月內,柏林圍牆倒下。無論有意無意地,這齣舞作與這件事連結了起來,於是台上那面空心磚牆的倒塌不只是舞的開場,而有了更多意義。正因為一開始就照見追求自由的歷史,使得觀賞這齣舞作時更容易浸淫在一次又一次奇觀式的場景與舞者身體,那些衝擊帶來更多表象之外。碧娜.鮑許的作品向來多線交織仿若拼貼,她也曾言每一部作品都屬於她創作脈絡的一部分,雖作為世界城市系列的早期作品之一,這齣舞作想說的事,遠超乎能被呈現出來的場景。[1]三個小時大量看似無關的獨舞、群舞、獨白、物件、場面、音樂令人神迷,這不僅是獻給巴勒摩這個西西里島首府的作品,在蒙太奇的亂中有序裡更是看見人與愛的生命力。

碧娜.鮑許的舞蹈劇場(Tanztheater)是現代舞蹈各式形式特殊的其中一種,筆者查詢文獻時發覺不少台灣研究者在探討鮑許及其舞蹈時採取德勒茲(Gilles Deleuze)的理論及概念,鮑許的舞作在晦澀難解的畫面中帶來體制之外的遊牧狀態,就如同「地下莖」的蔓延概念,與「無器官的身體」展演了身體感官認知的可能性,從「演變」(becoming)之中,讚揚也肯定了差異多元面貌。[2]在德勒茲的地下莖(rhizome)概念裡,不是樹也不是根的狀態正好創造一個模糊的地帶,符號系統的脫離與失序能達成解放,進而創造差異與各種可能;而在鮑許的舞作裡,舞者間的獨白與碎裂產生這樣多可能的效果。

在《巴勒摩、巴勒摩》長達三小時擷取城市切片與編舞家心靈的拼貼/碎裂中,鮑許的重複手法與舞台上對美學的堅持讓人回想這齣作品時,常是一個又一個片段的自由組合。高牆倒塌、垂降的大樹、鋼琴手彈奏柴可夫斯基、狗將食物吞下、舞者前進的同時落下垃圾、紅色沙塵瀰漫、舞者頭頂著蘋果⋯⋯這些一次性的舞台美學(甚至無關美醜)與不斷說著親我、抱我、停、親我⋯⋯,這些重複的元素構成一片繁花盛景。在這個歧路花園之內,一切都被打散,沿著任何一條路探究像收集著彩蛋,看見性別關係的人撿拾這邊的泥土、看見人與土地共處的人整理那邊的荒煙、聽見宗教與人群的人傾聽風中的聲音;一切都瑣碎,因瑣碎而親近人。

同時,鮑許極獨特的舞蹈語言不禁令人聯想到法國女性主義學者西蘇(Hélène Cixous)在1975年提出「陰性書寫」的概念與詮釋。西蘇在〈美杜莎之笑(Le Rire de la Méduse)〉中寫道:「女性必須以她們的身體書寫,必須創新堅實豐富的語言,摧毀隔離、階級、修辭、規則與律典,她們必須沉潛、切入、並超越終極的固有論述。」鮑許發展的舞蹈語言,某種程度上直接重現所謂「身體書寫」,觀眾從拼貼的敘事中看見她用纖細的方式關懷人與愛,女舞者一遍又一遍地說親我、抱我,是具有力量地表達卻無法(在陽性語境之下)仔細言說,衝突與想像的可能便由此而來。

西蘇使用法文書寫,法語結構中的陰性與陽性名詞正好創造了一個「中間之境」的結構,文意因此流動又具有多重意義,[3]模糊性與不確定剛好與德勒茲的概念不謀而合;因此看碧娜.鮑許的舞,每位觀眾都應當發展自己的角度,她創造一個奇異的時空邀請觀者一同進入混亂中的某種秩序,聽碧娜與舞者的絲絲絮語。

                                        

[1] 林亞婷,〈充滿矛盾與宿命的人生縮影—碧娜.鮑許的《巴勒摩、巴勒摩》〉,2015TIFA《巴勒摩、巴勒摩》演出節目單

[2] 張懿文,〈數位與舞蹈的美學交會:由舞蹈劇場影片《女皇的怨言》談起〉,2013年10月,
原文網址http://www.digiarts.org.tw/chinese/Column_Content.aspx?n=42B9A64DC480BC01&p=E612E6F6E4C14DCF&s=2369CA4B0F78EE82

[3] 蕭嫣嫣,〈我書故我在—論西蘇的陰性書寫〉,《中外文學》第24卷第11期,1996年4月,頁64-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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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次發表於表演藝術評論台 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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